郭建緯在早晨的八點二十七分被寒意給凍醒。
 
  朦朧的日光隨著沉重發疼的意識滲入眼簾,他僵硬地翻身然後自有三個傷口的單人床上滾落,散了滿地的台灣啤酒被那鬆垮肥碩的身軀壓出金屬的呻吟聲。
  蹇澀地撐起身體,完成這個動作耗掉他一分鐘的時間,當男人倚坐在床腳喘氣時早已放棄再爬回床上。摘掉金色框邊眼鏡,郭建緯搓著肥厚的指間揉揉自己的眉間又擤擤鼻子,顯然這對混濁的呼吸並無幫助,渾身都是宿醉的後遺症:鼻塞、無力,一切都茫然。 
  模糊的視線徬徨地四處張望。
  「阿村?」 
  即使沒戴眼鏡也看得出這三坪大的斗室裡沒有第二個人,除非李宇村有辦法將自己一百八十公分六十六公斤的個子塞進那小型的塑膠衣櫥裡?好吧,即使李宇村真做得到,郭建緯也應可從櫥身上那大大小小的破洞裡輕易發現他的身影。  
  沒有。十分鐘後郭建緯自衣櫥裡探出頭,李宇村去了哪裡?早知在酒酣耳熟之際就先跟他討個手機號碼。
  看看手錶─這兒甚至連個鬧鐘都沒有─八點五十分,幸好今天星期天不用趕九點上班打卡的時間。除非他們連續醉了三天,從星期五晚上醉到星期一……不會吧? 
  不安卻隨即被倔強給拉下。
  就算是星期一他也不進公司,而且不只是今天,以後也不去了!為什麼?大爺就是不想行不行?他縮張的鼻孔對著斑駁的天花板冷哼。
  話說這裡是李宇村以一個月四千的價錢租賃而來的雅房,至於郭建緯則是他二十年沒見的國小同學。
  二十年耶!你跟一個人二十年沒見還能認得出他來嗎?何況你們上次見面(就是國小畢業典禮那天)都還是半生不熟的小毛頭。
  然而緣份就是這麼奇妙的一回事,尤其是當一段孽緣想登門造訪時,只怕你化成灰飄到外星球都躲不過。 
 
 
  前天,也就是星期五的晚間六點鐘,捷運車廂板南線。
  郭建緯像株沾濕的白蘿蔔栽在搖擺的人群裡,下班的巔峰時刻,擁擠人群造成的滯悶空氣對一個胖子而言是個極大的折磨。汗水自那慘白的臉蛋上涔涔滾落頸項再往下浸濕衣褲,向來跟多數人一樣沒有表情的表情裡多了沮喪與憂鬱,今天他不但是一株不舒服的蘿蔔,還是一株極不開心的蘿蔔。
  都是他媽的什麼混帳工作跟他媽的那個賤女人……與其為那個女人煩心,不如煩惱工作來得實際點。
  早知道就專心準備明年的公務員特考,也不貪圖父親朋友的關係進入這家所謂全國第一的會計事務所工作,沒想到公司的電腦軟體全都是英文,這兩個星期來的職前訓練,郭建緯已經被那些ABCD搞到智商低於零。
  捨不得那四萬多元的補習費,於是他每天五點半下班後就趕往南陽街跑,就連週休二日也不放過的拚命補課,疲於奔命下他的精神幾乎快要崩潰。
  好煩,好累。
  「台北車站到了……」車廂緩緩停止,車門隨著刺耳的嗶嗶聲打開,人潮像傾倒的瓶流洩而出,蘿蔔從水中幽幽飄了出來,撞上一堵人牆。
  儘管此刻郭建緯的腦袋已趨近當機,卻未因此失去台灣人對「熱鬧」的敏感天性。利用身軀的優勢撞開圍觀人群,好不容易衝破層層障礙後,卻看到月台中央有對俊男美女正明目張膽、理所當然,肆無忌憚地進行嘖嘖有聲的法式深吻。 
  那捲覆交纏的舌啊……霎時間郭建緯有些難為情,隨即便急急忙忙往人群外圍擠去。走到一半他又困惑地停下步伐,該感到羞窘的應該是那對不知廉恥的男女吧?他幹麼替他倆感到害躁呢?
  思及此肩膀忽然有了勇氣似的一挺,郭建緯回頭便扔過去一個鄙夷眼神,卻在穿越憧憧人影之後,目光不經意的與對方相接……嗯?熱吻秀的男主角未曾停止唇下的動作,眼神卻緊緊瞅著那株略微傻掉的蘿蔔,接著蹙起他一雙好看的劍眉。
  短脖子下意識一縮,氣勢霎時蕩然無存,郭建緯轉身就想躲。 
  「蘿、蘿蔔!?」
  嘎?怎會突然有人叫他?況且蘿蔔是自己讀書時期的綽號,從國小被叫到大學畢業,出了社會後這六七年已經沒人這樣叫他了。郭建緯有些遲疑地轉過身去,接著駭然地張大嘴巴。
  是他,那個正從美女腰枝上抽開手的帥哥。 
  見對方對自己的召喚有反應,男子開心地露出爽朗的笑容並加以雙手熱情的揮動,低頭在女人額頭上落下親吻說聲拜拜,然後便筆直地,毫不猶豫地穿越人群,最後停在已經完全石化的郭建緯面前。
  「真的是你?我還怕我認錯人呢!好久不見,你好嗎?」他說。
  所以這個膽大妄為的帥哥真認得自己?臉上驟然興起莫名躁熱,郭建緯訥訥:「你誰啊?」
  「不認得我囉?我是李宇村,你的小學同學啊!也難怪啦,都二十年沒見了,這二十年來我變的不少,倒是你,跟二十年前幾乎一模一樣,怎麼保養的?改天教一下吧。」看著郭建緯臉上一片未散開的渾沌,這名自稱為李宇村的先生竟似有些失落,「真的不記得我囉?虧我們畢業前還一起洗了一年的男生廁所哩。」
  啊?啊!郭建緯這才恍然大悟,「是你喔!?」
  「非要提起掃廁所才會想起我嗎?」李宇村好笑地以手肘圈住那個粗厚的脖子,在他的腦袋上賞了結實的一拳,兩人並肩踩上電扶梯後繼續道,「剛下班嗎?現在做什麼工作?」
  男子熱情的喳呼像人潮裡翻起的浪,郭建緯看著那隻大方搭在自己肩膀上的手臂,接著轉過頭去研究他俊朗的笑容。
  是的,李宇村是變了很多,當初那個班上最瘦、最矮,老坐第一排的小男生現在身高最少有一七八,記憶裡那張稚氣的臉也化為成熟俊逸的線條,操著一口低沉且略為慵懶的嗓音,即使只穿著簡單的T恤牛仔褲,李宇村渾身散發的自信與魅力依舊惹得錯身而過的路人忍不住多看他幾眼。
  至於郭建緯,二十年前他是全班最胖最高的男孩子,二十年後他的體重從七十公斤攀升到八十四,身高從一百六十八拉到一百七十公分,那張少年老成的臉基本上沒有太大的變化,唯有較為肥厚的雙頰將眼睛從黃豆擠成了綠豆。
  突然為自己的缺乏變化感到羞恥,郭建緯略為不安向前移動身體,走出最後一格電扶梯順勢擺脫掉李宇村的手。對不起我要去補習了……話還沒說出口李宇村卻又跟上前,「你還好嗎?我看你好像有點不大對勁耶?怎麼了?」 
  我才沒有!不耐煩的轉過頭卻接上李宇村認真關切的眼神,郭建緯嘴上遂結了巴:「我、我我……」
  「我正好今晚沒有演出,可以陪你喝幾杯,有什麼心事就說出來吧,也許我可以提供一些意見給你喔。」
  李宇村爽快地拍拍郭建緯的背膀,而後者被前者那一臉的豪邁氣慨給眩了目。
 
 
  所以郭建緯生平第一次的翹課發生在三十三歲的年紀,跟著李宇村來到這不到三坪大的小雅房,然後開始進行沒有限時限量的狂喝猛飲,總計是十三打一百五十六罐啤酒,四千九百九十二元,郭建緯付的帳。
  也許是昨晚的風太強,原本貼在玻璃窗上的藍色壁報紙此時正沮喪地癱在角落,涼颼颼的冷風自窗戶破洞襲捲而入,郭建緯在房間裡翻出剩沒幾圈的封箱膠帶,好心的把壁報紙再黏回去,不過這個舉動對房間裡的保暖起不了太大的作用,冬天呢,光靠這頂樓加蓋的鐵皮屋實在不用期許它有多少的禦寒效果。
  環視這簡陋的住處,一張有著三個傷口露出發黃棉絮的椰子床,一個破的還算有個性的塑膠衣櫥,書桌上有一臺上了年紀的電腦,主機跟角落裡的那台MIXER之間用許多顏色的線連接起來,房間裡最有價值的就是床邊那把用黑色皮套裝起來的電吉他。
  前天晚上李宇村曾經很開心地將自己吃飯的傢伙拿出來秀給他看,那是一把有著紫色琴身的LES PAUL,漂亮的曲線讓郭建緯想起那天捷運站裡和李宇村熱吻女子的低胸口。
  儘管李宇村在女人面前很吃的開,他的樂團生涯似乎也很熱鬧,但顯然他的經濟狀況好不到哪裡去,想到這郭建緯下意識的拉拉自己的襯衫領口,有些得意也有些慶幸。
  至少他有一份每個月固定領四萬元的工作,有一個聽起來讓人安心的職稱,有爸爸留給他的房子以及懶得開出去塞的車子,這樣比較起來,他實在不該對自己的生活有太多的抱怨與不甘。
  愣了愣,郭建緯又開始侷促起來,也許他真的該打個電話回公司問問?
   「十方會計事務所你好,請問有什麼是我可以為您服務的嗎?」電話的另一頭傳來公司總機有禮貌的聲音,冷汗遂自郭建緯的額頭上涔涔滑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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