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初他以為天已經黑了。
  這森林的樹幹株株長的極高,葉又極茂,層層疊疊遮掩住頂上的空間,只露出幾枚眼睛似的空隙,眨巴著不知道是日光還是月光,而他已經走的極倦,沒有力氣分辨,姑且就當作是月光吧,既是月光,那麼現在也應當是夜間時候了。
  忽然他頭一昏腳一軟,接著以緩慢的怪異之姿倒在落葉氈上,他的肩膀僵硬地抽蓄著,鼻塞,只能以口不住地喘著氣。
  這是他上山後的第幾個夜晚?而他又為了什麼要在這迷宮似的樹海之間穿梭來去?
  「相公,這一路危險至極,請您務必小心為上啊。」
  腦海裡響起的殷殷叮囑,那是誰的聲音?
  「等我回來。」
  誰在等他回去呢?
  他的眼神逐漸模糊,終於失去了意識。


  
在朦朦的燭光之中醒來,頭痛欲裂兼口乾舌躁,他勉強支起身體環視簡陋的斗室,這是哪裡?
  窣...一縷白影風似地自窗外抹過。
  暈眩,他晃晃醉極了似的腦袋試圖振作,眼中的畫面卻仍然像泡泡上的殘影,沒有焦點地漂浮。
  腳步聲?他望向通往外室的簾幕,只見一隻蒼白的,樹枝般細瘦的手自其後的黑暗中探出,接著帶出一個女子欒欒的身段,和一張...沒有五官的臉。嚇!?他摸向腰際間的短刀。
  「相公,您醒了。」一弧微笑自她臉上劃開。
  會笑,那就是有嘴囉?他忐忑地安慰著自己,想必是映進屋內的月光太過清瑩才會糊了他的目光吧。
  「相公。」
  她喊他什麼?
  女子捧著木碗在他身邊坐下,「妾身為您熬了薑湯,可以趨趨風寒。」
  恍神之中抬起目光,不料卻掉進兩潭不見底的深淵,心神一寒,昏眩更甚,他只能無力地癱在她的肩膀上,任她一口接一口地餵食。
  「雖然您吩咐妾身不用擔心,但是自從相公赴戎離家後,妾身還是忍不住向上天祈禱您能平安歸來。」她一面絮絮叨叨地說著,「您離去時曾說,等到院子裡的山茶花開了就會回來,但是您走後那株山茶卻好幾年不開了,讓妾身好生憂心。」
  是她,是她嗎?他心底一震,當下有些清醒了起來。
  「年前京裡來了消息,兵爺們對妾身說相公您戰死在沙場上,妾身想,怎麼會呢?相公明明說過了,您一定會回來的。」她停了動作,神色逐漸滲入淒絕,「所以妾身早也等待,晚也等待,好天氣時等,暴風雨的日子也等,院子裡的山茶還是不開花,相公您怎麼還不回來呢?妾身已經快沒辦法等下去了...」
  一滴血色的淚水自她目眶裡滑落,滴答,紅色的汁液沉進水黃色的薑汁裡,暈散開來。
  「不過,現在相公您回來了,妾身也終於不用再等了。」她有些不好意思地用衣袖抹去淚水,紅色淚漬在她頰邊染了一片詭艷。接著只見她自碗裡舀起一匙血色霧花,又往他唇邊餵去。
  喀啦,木碗被手掌的力量打落在地,水潑了一地,也濺濕了她的衣裙。
  她楞楞地看著他,「相公?」
  「我不是妳的相公。」他的短刃抵著她的胸膛,村裡的和尚在上面做了法,交代要一劍刺進她的心臟,然而身體的狀況還沒恢復,他還一面喘著氣,道:「妳的相公早就死了,妳也趕快升天吧,別再危害人間了。」
  「相公,您說這話是什麼意思?妾身不懂。」她還不了解似地,一臉泫然欲泣的無辜模樣。
  一陣莫名的強風自她身後捲來,吹散了她的髮髻,飄揚的長髮襲裹住她與他。泰半的光皆被阻隔在層層髮絲之外,但他還看的見那張慘澹的臉上一對深遂而無神的眼眸,奔流不止的血色淚河,那張臉啜泣著:「相公,相公~」
  她的臉慢慢貼近他的臉,她的鼻尖就要抵著他的鼻尖。
  他實則又驚又懼,卻不知從哪生來的勇氣,在呼呼風聲與她無盡的呻吟之中吶喊:「我說,妳不用再等了,再等他也不會回來了!」
  忽然她停止了哭泣與呻吟。
  風慢慢地靜止,她的髮緩緩地飄落,最後溫順地躺在她的肩後。
  短刃已經沒入她的胸膛,徒留劍柄在衣衫之外。
  她望著他,蛾眉輕蹙,像是有著什麼困惑。
  啵...牆壁、桌椅、地上的木碗,四周的一切在一瞬間碎成了片,然後在細微的聲響中剝落,消逝在空氣裡。
  他望著她,森林裡傳來蟲鳴,呼應著他不平穩的心跳聲。
  「相公。」她嫣然一笑,美的像仙子,身影緩緩地與四周糊成一色,她的聲音也淡淡地逝去,「院子裡的山茶,終於開花了...」
  他打了個寒顫,發現身體的不適正在消失中,卻還有種恍如隔世的感覺。事情結束了,該下山去了,娘子還在家裡等著他呢。於是晃著身體自坐著的小丘上爬了下來,走了幾步一回身,卻又愣住了。
  原來自己方才坐著的是一座墓塚,荒廢的雜草覆掩了小丘,他的短刃就插在墓碑裡。墓塚之後,一株山茶像護衛的戰士直挺挺地站立,嬌弱的花朵在樹梢綻放,在月光下閃爍皎潔的白光。
  他忽然感到一陣深沉的悲傷。



  附註:山茶的花語是,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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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辣個媽媽Dino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3) 人氣()